《挪威的森林》中的水仙子人物
村上春樹的作品出版後,一鳴驚人,而且十分暢銷,受到廣泛讀者的歡迎,以《挪威的森林》為例,單是日本方面的統計,截至1996年為止,已銷出七百多萬部,差不多每15個日本人之中便有一人曾購買此書,銷量真是十分驚人。論者多以後現代 ( Post-Modern ) 的概念討論村上春樹的作品,而本文即嘗試以神話及心理學的角度分析《挪威的森林》中的人物,並結合一些時代背景的因素,以免失之偏頗。
一、引言
村上春樹在1988年出版的《挪威的森林》,以銷量四百萬部,引起日本的轟動,即使是台灣和香港等地,譯本都受到讀者廣泛的歡迎,再版了很多次,還有很多關於村上春樹的討論。若從艾略特 ( T. S. Eliot ) 的詩歌理論去看《挪威的森林》,作者通過渡邊、直子和綠子之間的感情關係和那時代動盪不安的政局表現了作者的情感,達到客觀化的效果,而使到當代青少年產生共鳴。王向遠專從後現代的消費文化分析村上春樹的作品,他認為日本已出現了杰姆遜 ( Fredric Jameson,台譯「詹明信」) 所謂的「晚期資本主義」 ( Late Capitalism ) 。所謂「晚期資本主義」,就是一種多國化、世界性的資本主義;他指出「這裡(挪威的森林)有女主人公直子的靈與肉的背離,也有『我』的性愛選擇的迷失,而永澤的一番話則似乎道出了『後現代』性愛的真諦:和自己睡覺的女孩子越多,自己越是麻木,越是無感覺。『任憑攪多少次都是一種模式』,大多是一次性消費,連對方的長相都懶得記下來……。就是後現代的重複法則。」
二、村上筆下的人物
其實,村上春樹筆下的人物,我們不難發現他們都有水仙子式「自我疏離」 ( narcissistic alienation ) 的特質。在日本,60、70年代是一個風起雲湧的年代,政治上動盪不安。戰後日本受制於美國,實行了憲法為首等民主制度;當舊的傳統還未去,新的未建立時,日本又在美國的扶助下,以令人咋舌的速度,發展經濟,從而進入了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社會。當所謂的「全共鬥」學運漸次失敗和結束,大學恢復了原先的秩序,年青人不得不搭上時代的快車,被高速增長的經濟牽著鼻走。學運的結束,不但意味著具有普遍意義的希望和理想的幻滅,同時象徵了一個時代的結束,亦預示了另一個新時代的誕生。70年代三島由紀夫自殺,在日本自衛隊的陽台垂下標語,標語寫著:「我對看到戰後日本經濟的繁榮迷住了心竅,忘記了國之根本,喪失了國民精神。若不正本清源,必然走向窮途末路,或陷入應付與偽善之中,自己的靈魂也將墜入空虛狀態……」正好說明一般知識份子對於傳統價值的執著,然而他們最後都挽不住歷史的巨輪,有的便以自殺去超脫。
村上春樹早期的作品,正是以日本60、70年代的學運作為背景。故此,小說中的人物在急劇變化、新舊交替的社會中,感到迷惘、徬徨,他們希望時間是靜止的,使到他們不受干擾,就如水仙子一樣臨水自照,而不受干擾。可是時代是變動不居,歷史的巨輪照樣前進。所以,他們害怕衰老,渴望青春常在,不想長大,永遠都是小孩子,而能保持純潔,不需進入成人的社會,也不用承擔社會的任何責任。他們明知道既不能改變現實環境,又不能適應現實,與外面的世界缺乏溝通,於是他們理想的建立,只是置在海市蜃樓中;渾然不知道他們的所謂理想,只不過是他們臨水自照的倒影而已。
《挪威的森林》中的直子和渡邊、甚至永澤都明顯有水仙子的自我疏離的特質。直子覺得她和木月(即Kizuki)「就像在無人島上長大的裸體小孩,餓了就吃香蕉,寂寞時兩人相擁而睡……。」(頁230,以下引文皆以香港博益出版公司譯本為主),她們是生存在一個自我分離的王國,而渡邊雖然最後覺悟到他必須長大,承擔社會某些責任,但是他又覺得「不管是直子還是我,都應該在十八和十九之間來來去去才對……只有死者(木月)才永遠都是十七歲。」(頁66),即使是意氣風發的永澤也「背負著他自己的地獄過日子。」(頁57)村上春樹筆下的主人公,大多是沒有父母,沒有兄弟姐妹,也沒有妻子兒女,有妻子也必定離異,亦沒有上司和下屬,即使是同事,也只是點頭之交,正如水仙子神話中一樣雙親不全。
另外,許多讀過《挪威的森林》的人,都因為直子和渡邊的戀情有疾而終,而覺得傷感和失落。除了這對戀人不能開花結果外。事實上,在小說中另一對戀人的關係─永澤和初美,亦是以悲劇收場,這的確使到這本小說染上灰色的調子。何乃英指出「其實不僅是男主人公,在小說裡登場的直子以及其他一些人物都不免懷有濃重的失落感,以致有的人還不得不以自殺的手段了結自己的餘生。也許正是這種濃重的失落感強烈地震撼了日本廣大青年讀者的心靈……。」
三、水仙子神話
如果從心理和神話的角度去分析,就會了解到他們戀愛的悲劇性,是因為他們具有自戀症的性格。我們將這些自戀症的人物稱為「水仙子」。弗洛姆指出「積極的自戀者,臉上時時表現出特異神彩或自大;消極的自戀則常常表現出憤怒、憂鬱不安和孤獨。」,故此,自我向內退縮便形作自憐;自我向外過份膨脹便形作自私利己,在《挪威的森林》中便看兩種不同的極端,直子代表極端的自憐,而永澤則代表極端的自私利己。
「水仙子」一詞出自希臘神話,現將神話引述如下:
水仙子是長得很美的男子,很多山林女神 ( nymph ) 都傾慕他,但他對她們不屑一顧。其中有個叫「回聲」 ( echo ) 的女神,因為單戀著他而致形銷骨立,終於死去,在死前她請維納斯女神為她報仇,因為水仙子那副鐵心腸令很多人傷透了心。後來,維納斯使水仙子走到一個水池旁邊,看到自己的倒影,心生愛慕。但當他用手觸摸它時,影像破滅了。待池水再平靜時,影像又再出現了。水仙子向它說話,但得不到回答。他便向它打手勢,它只有打相同手勢給他。這個啞劇做了很多次,水仙子也嘗試再觸摸那影像,但還是失敗了。最後水仙子憂鬱而死。死時還不知他所愛的是自己的影像。上天神衹把他的身體變成水仙花。
a ) 寡言
我們不難發現直子具有水仙子的性格。她覺得自己常常辭不達意,很難找到恰當的字句去表達自己。其實,水仙子就是藉語言的分隔,把自己與外面的世界分離,活在自己建立的世界裡。斯圖阿特認為「水仙子有一個名字叫『寡言』 ( Taciturn ) 」,黎頓 ( Lynne Layton ) 亦認為「水仙子不是用語言來傳意,而是用作調節自尊。」在故事開始,敘述了渡邊在去神田書店途中,在中央線的電車內偶遇直子。
「出了車站後,她也不往哪兒去,只顧快步往前。我沒奈何地跟在後面走。直子和我之間總是隔著一米左右的距離。……我站在直子背後一米……偶爾轉過後面跟我說話,有些我能答得好,有些我不知到應該怎樣答才好。有時我聽不清楚她說了什麼。可是,她好像並不在乎我聽不聽見似的。她說了自己想說的話後,繼續往前行。」(頁32, 33)
相遇到後,渡邊只是一味跟著直子,由四谷走到駒邊,就好像影子一樣,而亦在這以後,他們開始約會。事實上,直子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常常自說自話。她不理會別人是否聽懂她的說話,明白她的意思。而每次渡邊和直子的見面都是四處閒逛,,很少談話。直子往往自顧自行,渡邊只是跟著直子的身後。對於這種事情渡邊記憶深刻;「我們幾乎每週見面,每次那樣一股勁地逛來逛去。她走前面,我落後一些跟著……。」(頁47)
凌恩認為「水仙子永不說出要說的話,同時言不達意。」巴赫 ( Sheldon Bach ) 亦指出「語言並不在於傳意功能,而在於建立一種安穩感覺和避免自尊的喪失。」自始至終直子對著渡邊一直都沒有話說,甚至渡邊也覺得直子的言詞不著邊際。她又表示自己不擅言詞,很難用恰當的字詞來表達自己。
直子那天出奇地多話。她說起孩提時代的事、學校的事、家裡的事。無論那一樁都說得長,就如工筆畫一般詳細……。我開始留意到她的說法另有含意,有點怪異,有點不自然歪曲。每句說話都條理分明,連接方式郤很奇特。A的話題不知何時變成B的話題,不久由B變成C的話題,然後連續不輟,沒完沒了……。時間慢慢流逝,而直子繼續說個不停。(頁68)
直子本來是沉默寡言的人,忽然之間多了說話,渡邊亦都認為她的說話是為了逃避。
「我不擅詞令」直子說。「最近老是這樣。當我想說什麼時,總是想不起恰當的字眼。不是講錯了,就是說了完全相反的意思。過後我想更正,反而更混亂,錯得更厲害,連自己最初想說什麼也記不清楚了。簡直就像自己的身體分裂為二,互相追逐的樣子。而中央豎了一根大柱子,兩個我在那裡團團轉著哦。恰當的字眼在另一個我的懷,這一個我是絕對趕不上的啊!」(頁35, 36)
b ) 自我愛慾
直子將自己的不擅言詞,比喻為就好像兩個我圍著一根柱子互相追逐;這個意象的使用,隱含了自我愛慾的意味。日本《古事記》曾記載有關男女追求的洪水神話,同直子所講的情形很相似:
二神降到島上,樹起「天之卸柱」,建立起「八尋殿」。於是,伊邪那岐命問他的妹子伊邪那美命:「你的身體是怎樣長成的?」她回答說:「我的身體已經長成了;只有一處未合在一起。」伊那岐命說道:「我的身體也都長成了;只有一處多餘。我想我的多餘處,塞進你的未合處;生產國土,你看怎樣?」伊邪美命回答說:「這樣做很好。」伊那岐命接著說道:「我和你圍繞這個天之御柱走,在相遇的地方結合。」
日本和西方的學者便指出洪水神話中繞柱或繞樹而走的行動可以肯定說是男女交媾的象徵。直子自我愛慾的傾向不言而喻。然而,直子沒有辦法追到另外一個我,一切都是徒勞,就好像水仙子一樣迷戀上的倒影,卻沒法與自己的倒影溝通。在故事開始,彷彿已暗示了直子最終的結局離不開死亡。
除此以外,台灣譯本的譯者賴明珠便指出「在許多(村上春樹)作品中,也可以看到主角照鏡子,不是隨便照一下,而是極認真的長時間的照……不只有我照鏡子,此外夢中、或午夜夢迴的月光下,直子照鏡子、笠原may照鏡子也分別成為書中極棈彩動人的重要一幕。……」我們都知道鏡或影像是水仙子神話的一個重要主題。史托洛盧 ( stolorow ) 指出一些病人看著鏡中的影像,著了迷,為的是要保持和安定那分崩離析的自我外像。直子在月光下照鏡又一次證明她自體性慾的傾向。
c ) 喜怒無常
自木月死後,直子生存的唯一理由,就似乎只是渡邊愛她,而她郤從未愛過渡邊。即使直子和渡邊發生了性關係,也不過是縻渡邊的一種方法,使渡邊繼續愛她,依賴著她,滿足她的心理需要,於是對渡邊採取了若即若離的態度;從而肯定那個支離破碎、模糊的自我。阿本海默 ( Karl M. Abenheimer ) 認為自戀的特色是自我向他人的永不滿足的要求;另一方面,它是一種自我態度 ( ego-attitude ) ,水仙子希圖在無衝突情況下自我得到滿足,同時又保護自己不受自我毀滅傾向的侵擾。因此,他要控制別人,但是那被愛者永不是被看作是個本身值得別人去愛的人。所以愛情是他的手段。他對自己也是一樣。他有時會嚴厲地反省,但也只對本身可使自己安身的質素感到興趣。他又說:水仙子在順從或冷漠的背後是有控制他人的企圖的。因此,順服和冷漠往往和控制構成一個循環;所以直子的情緒總是反反覆覆,喜怒無常。在小說的開始,渡邊用倒的方式,回憶起直子的種種事情。直子常常感到沒有安全感,她需要不斷地肯定渡邊愛她,她才能肯定自我。又不時向渡邊發脾氣。故此她一方面要不斷地知道和肯定渡邊愛她,不會離棄她,
「你是真心的嗎?」(直子)
「當然是真心的」(渡邊)(頁8)
「渡邊,你喜歡我嗎?」
「當然。」我回答……。
「希望你記得我。我的存在以及我在你身邊的事,你會永遠記住嗎?」
「當然永遠記住啦。」(頁11, 12)
但是另一方面又極度懷疑,造成她的情緒不穩定。
「為什麼?」(渡邊)
「因為我不能那樣做。那太過分了。那是--」直子驟然閉口不語,繼續邁步……因為誰也不能守護誰呀。假設我和你結婚好了。你會到公司上班吧。那麼,當你去上班那段時間,到底誰來保護我?我能緊緊跟著你到死為止麼?……然後有一天,你會嫌棄我的。你會想,我這一輩子究竟為了什麼?我的一生只不過是為了照顧這個女人麼?我不喜歡這樣。而且,那樣子並不能解決我的問題啊!」(頁10)
「……為何你不明白這個?你連這點也不了解,怎能說你可以照顧我?」(直子)
同時,直子亦具有自我憎恨的水仙子性格,因為自戀是把原慾壓制著,因而引起痛苦,引起憎恨。而且,自戀者的要求很高,當一個目標可以達到時,他又會訂立一個更高的目標。心理學家以為是因為他內心有所謂「內在破壞者」。直子向渡邊提出無理要求後,又覺得自己的要求是太過份,於是直子的自戀便轉為自我憎恨:
「我比你想像中更複雜哦。陰沉、冷酷、複雜……。為何時你跟我睡?幹嘛不把我擱在一邊?」(頁11)
當渡邊從回憶中,記起直子的一切時,方才發覺直子一直從未愛過他,亦在此時方發覺到直子要他永遠記住她和她身邊的一切,就是為怕他忘記她,這點無疑是自私的。
d ) 不合群、孤獨
另外,水仙子不能愛人,只知愛自己;他不能合群,他是反社會 ( anti-social ) 、反自我 ( anti-self ) 。直子自始都重複地問渡邊團體生活是怎樣的,對她來說,團體生活就是一件希奇的事,好像她從未有過合群生活的經驗。
「團體生活如何?跟別人一起生活愉快?」直子問……。
「哎,你認為我也能過那種生活?」(直子)
「你指團體生活?」(渡邊)
「你想搬去宿舍麼?」我探問。
「不,不是的。」直子說。「我只是想一想而已。想想團體生活是怎麼一回事。換句話說……,直子咬著脣,努力尋找恰當的詞語表達。結果好像沒找到。她嘆一口氣,垂下眼簾。我不知道,算了。」(頁30, 31)
對於直子來說,群體生活是不可能的,雖然她的頭腦是清醒的,也與常人無異,但最後都不得不被送入精神療養院。她自始都認為自己是一個不正常的人,於是躲進了療養院,避開了與人溝通,也與外界完全隔絕。在直子寄給渡邊的信中,這樣寫道:「……只要在這裡,我們就不會使人痛苦,別人也不會使我們痛苦了。為什麼?因為我們知道自己是『歪曲』的緣故。……但在我們的小天地裡,歪曲就是前提條件。我們就像印第安人在頭上戴上象徵他的部族的羽毛一樣……然後悄然過日子。」(頁156)克恩伯指出這種生活是「宏大的離居」 ( splendid isolation ) ;也可以說是一種退穩,就是為了找尋一個快意或涅盤的境界 ( euphoric or nirvana state )。
e ) 害怕衰老
根據弗洛依德的講法,自戀是最初發生在兒童時期,故此水仙子人物都具有童稚的氣質,而且他們害怕哀老,總想把青春留住,使到他們不需長大,去面對人生的種種。他們對社會採取一種逃避的手段,於是他們所建立的虛幻世界,不致破碎。拉斯奇 ( Lasch ) 指出自戀者:「他能自如地操縱他給別人的印像,渴望得到崇拜但又鄙視那些受他操縱並崇拜他的人,如饑似渴地想用感情經歷來填補內心的空虛、害怕衰老。」又指出:「自戀者自身沒什麼才智,他就仰仗於他人來証實他的自我意識。他需要眾人來崇拜他的美貌、魅力、名聲、權力,而這些都都是一些隨時間的流逝而消失的屬性。因為無法從愛情或工作中達到令人滿意的升華,他便覺得一旦韶華已逝他就一無所有。他對未來毫無興趣……。」直子一向對年華的老去,十分敏感,她常希望保持青春,自己是永遠不會長大一樣,不必面對社會,因此害怕老死,也對將來一點興趣也沒有,然而時光總是一去不返的:
「也許我們必須償還我們虧欠這個世界的。」直子抬起臉起來。「償還成長的痛苦之煩類的東西。我們沒有付出應該付出的代價,如令算賬的日子到了。因此木月死了,而我這樣子來了這裏。我們就像無人島上的裸體子小孩,餓了就吃香蕉,寂寞時兩人相擁而眠。可是這種事不能永遠持續下去呀。我們都會逐漸長大,必須出到社會。所以對我們來說,你是非常重要的存在。你是我們跟外面世界聯結的環。我們透過你作斡旋,努力地跟外面世界和諧地同化。雖然終究不太順利。」(頁230, 231)
她們生活在自己建立的虛幻的世界,渡邊成為她們唯一與外面世界溝通的渠道。她們根本不能適應社會的變化,所以,她們希望時間是靜止的。由此可知,她的自戀是要遠離世俗的紛擾而回到沒有時間的樂園(註 23)。馬庫瑟 ( Herbert Marcuse ) 也認為時間是維持社會的法律和秩序、常規,和把自由推送到理想國去的建制的因素。沒有了時間就是最理想的快樂。亦因為這樣,死對她來說並不可怕,只是返回母胎的無機狀態。
五、永澤的性恪特徵
a ) 自我浮誇
同樣,渡邊在宿舍認識的朋友--永澤,亦是一個水仙子人物。渡邊和永澤的相識的過程便饒有趣味。話說有一天,渡邊在宿的食堂看《大享小傳》 ( The Great Gatsby ) ,有一個人走過問渡邊看什麼書,而渡邊說已看了三遍《大享小傳》,每一頁都有光輝。那人便說讀過《大享小傳》三遍的人可以和我交朋友,那個人就是永澤。永澤高度的智化而展現了他的浮誇自我 ( grandiose self ) ,把真實自我 ( true self ) 掩蓋,而看不起宿舍裡其他的人:
永澤是個愈了解他就愈令人覺得他奇妙的人。
「不是我不信任現代文學哦。我只是不想浪費時間去讀那些未經時代……洗禮的作品。人生苦短啊!」
「你喜歡哪些作家?」我嘗試問。
「巴爾札克、但丁、康拉德、狄更斯。」他立刻回答。
「稱不上是現代作家吧。」
「所以我才讀嘛。假如讀的東西跟別人一樣,思維方式就跟別人一樣了。那是鄉巴佬、俗氣人的世界。正經的人不做那種事。你知道嗎?渡邊,這幢宿舍裡稍微認真的人就只有你和我了。其他的全是垃圾。」(頁56)
b ) 內心空虛
在當時日本來說,永澤是一個相當成功的人士,他不但成績優異,進入著名的大學學府--東京大學,而且家境富裕,然而內心卻十分空虛:「……首先他以頭腦好知名。毫不費力地進入東大,取得優異的成績,打算參加公務員考試,進外務省當外交官。父親在名古屋經營一間大醫院,哥哥畢業於東大醫學院,準備繼承家業。完全無可挑剔的一家人。永澤手頭寬裕,加上風度翩翩,任誰都會多看他兩眼,甚至連舍監也不敢對他說一句重話。無論他向誰要求什麼,對方必然毫無意見地言聽計從,他們不敢不那樣做。」(頁56)
而克恩伯 ( Kernberg ) 指出:「有水仙子性恪的聰明人會表現出相當有創造力。他們會是工業界或學術界領袖,亦會是某些藝術領域中的表表者。但長期下來,我們發覺他們的浮淺和變動不定,缺乏深度,和在光輝後面的空虛。」事實上,他不但聰明,成績卓越,在東大就讀,還通曉多國語言,最後都能夠通過外務省考試,成為一個外交官;在宿舍裡他則是眾人的領袖,可是渡邊卻認為他內心十分痛苦:「……他一方面率領眾人樂觀地向前邁進,一方面卻孤獨地在陰鬱的泥沼底層痛苦地打滾。我從一開始就感受到他內心的矛盾,不明白其他人何以看不出他這一面。這個男人背負著他自己的地獄過日子。」(頁57)
由於有這些優厚的條件,他是宿舍裡的精英份子,享有宿舍的特權。他通過自己看過的古典小說去抬高了自己,貶低了他人,從而發展了他的浮誇自我 ( grandiose self ) 。雖然宿舍的人十分崇拜、欣賞他,因為他曾為新生和舊生之間做和事佬,為了平息糾紛,吃了三條鼻蟲,可是他並不欣賞這些崇拜他的人,覺得他們只是垃圾,印證了拉斯奇 ( Lasch ) 所講「他能自如地操縱他給別人的印像,渴望得到崇拜但又鄙視那些受他操縱並崇拜他的人……。」渡邊所以能夠成為永澤的朋友,就是因為渡邊對永澤不感到欣賞或崇拜之類,也因為成為永澤的朋友,而惹來別人的尊重:「……對於永澤會看上我這種毫無特長的人做他的知己朋友,大家都驚奇不已……永澤之所以喜歡我,就因我對他一點不表示敬佩之故……在他看來,也許覺得十分驚奇也說不定。」(頁57)
克恩伯認為:「自戀性格的最主要特徵是浮誇、極端的自我中心,明顯地對其他人缺乏關心及同情心,不管事實上,他們渴望獲得別人對他的羨慕和認同。」我們不難發現永澤是一個十分自私的人,他經常和渡邊到酒吧獵豔,與不相識的女孩子胡混。不過,永澤並非真心想跟那些女孩上床的,對他而言,只不過是一場遊戲,並且藉此感情經驗填補內心中的空虛。他只求一己之快樂,完全忽視別人的感受。當渡邊問永澤幹了七十次不會感到空虛,永澤郤說:「那很難解釋。對了,杜思妥也夫斯基不是寫過一本有關賭博的書麼?就跟那個道理一樣。換句話說,當周圍充滿了可能性的時候,若要視著無睹地迴避過去乃是非常困難的事……」(頁62)這裡也顯視了他本人自私的地方。渡邊便曾目睹永澤醉酒時對著一位女孩惡意發脾氣。
c ) 自私自利
而且永澤本身已經有一個很好的女朋友,初美。初美無論在任何方面都很符合永澤的要求,同樣是出身於富裕的家庭,可以說是門當戶對。從神話角度來說,初美實際飾演了厄科 ( echo ) 的角色。即使她知道永澤到處胡混,她也甘願承受這種不平對,一心一意地愛著永澤,可是永澤一方面覺得高攀不起,另一方面,他又覺得初美愛他是理所當然的:
「總之,我不想跟任何人結婚,這件事我也對初美說清楚了。所以嘛,如果初美想跟別人結婚,我不阻止。如果她不結婚,要等我也可以。就是這個意思。要等我也可以。」(頁100)
他甚至認為這個世界本來就不公平,表現他的極端自私的一面:
「這個世界,根本上就是不公平的。不是我造成的。從一開始就是如此。我從來沒有欺騙過初美。在某種意義上,我是一個很過份的人,我已事先告訴她,若是她不喜歡我那樣就分手。」(頁101)
事實上,初美與永澤這段情,初美要承受很大壓力,承受這種自虐式的戀愛。永澤對初美態度很傲慢,坦然承認跟其他女人鬼混,也表示「一夜情」的習慣,他仍然會繼續用它來解決性慾。初美雖然表示了小小的抗議,但到了最後還是是默默忍受。在他們的一次爭吵中,我們可以知道永澤只專注於自己的感受:
「你無法理解男人的性慾是怎麼回事。」永澤對初美說:「就如我和你交往了三年,這段期間我和無數的女孩腄過,可是我對她們毫無印象,連長相名字都記不得了。每個都只睡一次。相遇、做愛、分手。僅此而已。這又有什麼不對?」
「我受不了的就是你這種傲慢」。初美平靜地說。「問題不是你和別的女人睡不睡覺的事。到目前止,我從來沒有為你玩女人的事認真生過氣,對不?」
「那個不叫玩女人,純綷是逢場作戲而已。誰也不會受傷害。」永澤說。
「我受傷害了。」初美說。「難道只有我,你就不能滿足?」
無論初美怎樣遷就永澤,最後仍舊和永澤分手了,而且在永澤去了德國當外交官兩年後,她嫁給了另外一個人,但並不是她喜歡。兩年後,初美割脈自殺,如同水仙子的神話中的厄科一樣,因抵不住思念的痛苦,憂鬱而死。
六、總結
透過神話和心理的分析,提供了一個理解《挪威的森林》的另一種閱讀方法。事實上,《挪威的森林》中的人物一意的尋死,都令人大惑不解。如果我們從事件的表面去分析,便難於理解他們的所言所行,大有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心理分析則提供了一種對小說人物的心理上的深層分析,使我們不致墮入五里霧中。
外國作品經常出現水仙子人物,可以說和外國社會的崇尚競爭有著密切的關係,尤其在一個已發展高度資本化的社會,競爭更加激烈,於是人與人之間更形冷漠和彼此間缺乏同情心。拉奇認為這些的水仙子人物能夠輕易安排印象給予別人,同時,極渴望別人的讚美,輕視讚美他但又被他操控的人,好渴求感情經驗去填補內心的空虛,害怕衰老和死亡,並認為水仙子的錯亂存在於典型的官僚機構,是由於西方社會過份誇張標準的成功的例子。在小說中,永澤就是一個典型的現代水仙子人物。當渡邊問永澤為了什麼到外務省,他說想知道自己在這個龐大的官僚機構裡可以獲取多少權力。如前文所述,他實在很符合拉奇所講的水仙子人物。水仙子的形成,除了心理因素外,社會因素亦是我們值得留意的地方,那麼我們在使用心理分析時不致太偏頗。
這則希臘神話描寫了水仙子愛上了自己的倒影,無論他用盡甚麼方法去和他的倒影溝通,都於事無補,因為水仙子迷戀上的是自己的倒影,是一個沒有主體的客體 ( subjectless object ) 。心理學家認為自戀是一種普遍的原始現象,因為有了自戀的現象,才能產生客體的愛 ( object-love ) 。兒童性本能的衡突多在自身求得滿足,可稱謂「自體性慾」 ( auto-eroticism ) ,表現了原慾 ( libido ) 在自戀階段的活動。由此可知,主體的產生是因為自戀才得以成立。依據弗洛依德的講法,是指小孩未找到外在可投射原慾的對象前,先以自體性慾來愛自己。如果自我原慾不斷以自己作為感情投注的對象,而若這種行為持續的話,就形成自戀症 ( Narcissism ) 。弗洛依德又指出「當力必多 ( libido ) 的自我貫注超過一定量時,對自戀的超越便成為必需,強烈的自我中心防止患病,而欲阻止患病,最後的手段便是開始愛;若不能愛,挫折便必導致患病。」
四、直子的性格特徵
正如書中的女主人翁一樣,因為受到愛情的挫折,而導致自戀。在故事中直子的青梅竹馬男朋友--木月,同時,又是渡邊(男主人翁)的摯友,忽然自殺,沒有理由,沒有先兆,也沒有遺書留下。這突如其來的轉變,使到直子受到很大的打擊;在心理層面來說,她原本投注在木月的對象力必多,被迫從外部世界撤回,而這些力必多轉向自我,形成自戀的性格。此外,童年時代的心理創傷,又被木月之死 勾起。當直子還是小學六年級時,有一天,發現與她感情很好的姐姐自殺,同樣地,木月的自殺,事前也毫無跡象,也沒有遺書留下,自殺動機不明,因為她的姐姐不但樣貌漂亮,而且成績優異,獲獎無數;而不幸地又從父母的談話中,知道她的叔父,亦都是無端自殺:「爸爸說,他弟弟也是頭腦絕頂的人,但在17到21歲的 4 年間,他都把自己關在家,結果有天突然外出,跳向火車自殺了。」直子的父親認為是家族遺傳,故此,她自小便覺得自己是一個不正常的人,形成直子極端的自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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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挪威的森林》中的水仙子人物:等您坐沙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