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挪威的森林甦醒
我想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書中的內容,與「挪威」、「森林」似乎是沒什麼關聯。「挪威的森林」 ( Norwegian Wood ) 是著名的披頭四合唱團 ( The Beatles ) 所演唱的一首令人懷念的西洋歌曲,在村上這部作品中,除了當作是襯底的背景音樂之外,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關聯性。
但是,「挪威」這個詞倒是蘊含了「森林」的意思。就字面上來看,「森林」是個會意字,是由三個象形字「木」所組成的一個會意字。三個木就是森。韓國女詩人姜恩喬,曾利用這種文字上產生的趣味性寫了以下這首詩《森》。
木 一棵搖動著
木 一棵搖動的話
木 二棵搖動著
木 二棵搖動的話
木 三棵搖動著
就這樣 就這樣
木 一棵樹的夢是
木 二棵樹的夢
木 二棵樹的夢是
木 三棵樹的夢
韓國女詩人姜恩喬的這首詩,彷彿讓我看見了三棵搖動的樹。就好像當你定睛看著「森」這個漢字時,可以感受到詩人筆下,一棵樹接著一棵樹地,隨著風而搖動。為了呼應旁邊那棵樹的搖動,於是這棵樹也搖動了起來,於是隔壁那棵樹也因此搖動了起來。
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正像是「森」這個字,由三棵樹(木)組合而成一樣,以三角關係構成整個故事的中心架構。首先是渡邊、木月、直子三人,形成高中時代的「三角」;然後是綠、渡邊、直子三人;再來是玲子姊、渡邊、直子,一路下來形成三角關係的變奏曲。難道,《挪威的森林》真的是以三棵樹(木)構成森林的三角圖形,這樣的形式結構支撐整個作品嗎?如果這個假設成立的話,《挪威的森林》一言以蔽之,就是描述圍繞著「我」(渡邊)身邊種種三角關係的衝突及愛慾糾纏。
當然,從以前到現在的戀愛小說,大抵都圍繞著「三角關係」而發展,因為這樣一來角色的關係容易確立,從邂逅、進展、意外的局面,衝突、化解、回憶。經由這些要素的組合,作家寫出了這本百分之百的戀愛小說,但並不是百分之百非寫三角關係不可。例如說,當相愛的兩個人彼此對看的時候,在對方的眼中反映的,是另一個「自己」。因此在村上春樹的小說中,經常出現「死去的朋友」,例如《尋羊冒險記》裡頭的「老鼠」,意味著男主角「我」的另一個分身,意即另一個「自己」。還有在村上的作品中經常出現的雙胞胞208、209以及長得很像的姊妹如《挪威的森林》綠和綠的姊姊,村上一直都維持這樣的人物設定以及關連性。
這本小說,主要以男主角親身體驗的二個愛情故事交互穿插的敘事結構所寫成。讀者首先看到的是直子稍稍彆扭的個性,彷彿帶領渡邊走進一座頑固的綠色森林一般,摸索著浪漫的愛情;接著是綠和我,兩個個性完全不搭的人,經由多次誤會漸漸瞭解彼此,從中發展出真實的愛情故事。但並不是因為「我」和直子、綠這兩個女朋友之間形成「三角關係」而作出如此再通俗不過的關係結構。小說中種種戀愛的局面,都是在合理的發展之下,形成不同的「三角關係」。如綠和她的情人和我、或者我和永澤君和初美姊,也包含以上這種附屬的三角關係。所以說這部作品就像是用許多三角形的七巧板拼湊而成的小說,而三角關係往往比單純的「兩人世界」更能表現出愛情的本質。
好比說,只有兩個人,是沒有辦法支撐對方的,因為通常兩個人一起倒下的情況,遠比一個人倒下,而由另一個人來支撐的情況要來得多。我們可以在《挪威的森林》這本小說中找到很多類似這樣的情況。總而言之,村上小說中的登場人物,擁有像是一棵搖搖欲墜的樹,需要鄰近的兩棵樹來支撐的三角形結構。這就是《挪威的森林》的原型。直子和木月兩個人,簡直就像是雙胞胎208、209一樣,支撐著高中時代的我;而直子和我的關係支撐的是以死者身份存在的木月;在阿美寮成為我和直子之間的媒介是玲子姊;而促成我和綠相戀的則是作品中不曾出現過的,綠從前的男朋友。
這樣的關係,簡直就像成語裡頭的「三足鼎立」。反過來說,再怎麼純粹的百分之百戀愛小說,光靠兩個人,或是「兩角關係」是無法成立的。直子和木月、永澤和初美,這兩對理想的對象,結果都沒有繼續進展下去,只有兩人相向的絕對關係,到最後必定會有一方去傷害另一方。
因為心裡有病,而以自殺的方式結束生命,在這部小說中佔了極大的比重。當然,那只有在單純兩人世界的關係中所遭遇到的挫折,或是對於浪漫愛情的幻滅,才會做出這樣的事。因此,「戀愛」或是「性愛」在兩人世界裡,是無法排解或解決的問題。正因為兩人世界裡的「兩角關係」形成心病的主因。
也就是說,在村上春樹的小說裡,位於三角關係中一角的人物,本來就不是單純兩人之間作為媒介的第三者。而這些人際關係所構成的三角形網眼,又一個個連結成人際網絡的一部分,因此使得這些三角形相互連接延展的動力,就是在人類社會中繼續生存的動力。假使精神上有病,或者是自殺的話,就像是在人際網絡這座森林之中,突然發現自己變成一棵孤獨的樹,無論再怎樣努力去縫合三角形網眼上的破綻,都無法癒合。
縱觀村上從過去到現在的作品,一直停留在理想幻滅的小世界中,抱持著本質上不可能實踐的思考方式。總而言之,「百分之百的戀愛小說」一直在闡述「百分之百的戀愛」是很難得到的,而兩人世界的愛情,走到最後往往會陷入世俗的三角關係之中。當然,這時候所謂的三角關係,在村上春樹的作品世界中,已經轉化成別的意思,也就是前面所講過的,「藉由人際關係所構成的三角形網眼,彼此連繫成人際網絡的一部分,而這些三角形相互連結延展的動力,就是在人類社會中繼續生存的動力。」
現在讓我們重新回顧一下,「我」和直子的戀愛始末吧!
渡邊和直子的關係中,最大的錯誤大概就是渡邊以為自己可以作為直子的支柱,並且能癒合直子心中的傷口吧!書中渡邊搬到吉祥寺附近租來的新房子,然後寫信給直子,內容說只要直子能夠回來,「我們兩人」就可以在一起生活。當他把信寄給直子之後,並沒有任何回音,取而代之的反而是玲子姊的來信,通知直子病情惡化的狀況。渡邊一直認為「直子唯一的問題是缺乏回到現實社會的勇氣」,所以渡邊的心中盤算著「如果直子重拾回歸現實社會的勇氣,我們就可以靠兩人的力量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吧!」換言之,直子的病在木月-我-直子構成的三角形的一邊被拿掉之後開始,而到了渡邊想要建立起「我們兩人」的關係時便急遽惡化,但渡邊君並不知情。
如果光是兩個人的關係就可以自足的話,那當初直子和木月應該可以過得很幸福才對,就不會因為心病而迷失了自我。不完整的「三角關係」才是使直子的腦子混亂的元兇。就像三足之鼎,拿掉其中的一足後,鼎就會傾倒是一樣的道理。
不過這樣的情況也有可能會產生一些變化,有時候像是支撐我們繼續活下去的並不是只有「生」如此單純的一直線,也會有一些別的因素,反之例如「死」不也是以一種逆向的方式支撐著我們活著。世上有許許多多的羈絆,交織成多彩多姿的人生。這人生的構圖是由無數的三角形所填滿,用來支撐彼此失落的一角。所以自從木月死後,渡邊才接受「生不是死的對極,而是以其一部分存在著」這樣的觀念。
生和死並不是對立的二元論,還有另一個要素,例如:在回憶中浮現出死者的幻影,或者死者出現在夢境之中,構成生和死以外的第三個要素。木月的死就是渡邊和直子之間危險的兩人關係內部最重要的支柱。因為渡邊並沒有察覺到這樣的關係,所以才會產生「我們兩人在一起會幸福」這樣的錯覺,因而拿掉了直子精神上賴以支撐最後一根螺絲。到了最後,渡邊變成是由二名死者來支撐活著的這一邊。「三角關係」跨起在生和死的兩個世界,彷彿是光中的影,影中的光一般相互干擾著。
所以,後來促使渡邊和玲子姊再次結合,惟有死去的直子幻影。那就像披頭四的音樂旋律一般,雖無法捉摸,卻會在心中永遠真實地存在。
順帶一提,披頭四的「挪威的森林」,歌詞的內容是敘述一名男孩,原以為在街上很順利把到一名女孩,最後卻被對方甩了的悲傷故事。原本男孩高高興興地要去女孩家,參觀像挪威森林一樣的女孩房間,結果隔了一個晚上,醒來一看,房間裡早已是空無一物,不見伊人芳蹤。那房間就像是挪威的森林一般,冷冷清清的。仔細回想,昨夜讓自己如此心動不已的究竟是什麼?會不會充其量只是自己喝醉了酒所做的一場夢而已?那位令人魂牽夢縈的女孩,是不是就像都會中微弱的螢火,轉瞬間就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所以,小說中的我到了最後,仍舊像是置身於茂密的森林,一個人體驗著殘存的孤獨況味。像一棵樹佇立在茂密的森林深處,那樣地孤獨。這本小說中令人感到悲哀的,並不是戀人的死,或是親近的人們相繼離去,無非是所有的悲哀、對於愛的記憶都像是夢中所見,在故事的盡頭,溶入無盡的黑暗之中。And when I awoke I was alone. 而我們逝去的青春歲月,則是從這本百分之百的戀愛小說慢慢地甦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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